伍
1918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性感冒席卷了全球十七亿人口中的五亿,数千万人因此丧生。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各国都在忙着安抚人心,播报好消息。只有西班牙人十分诚实地做出了报导:包括国王在内共有八百万西班牙人被感染。
然后这场流感就被叫作“西班牙流感”。
这种哑巴亏儿,西班牙人不是头一回吃了。就连西班牙帝国从欧洲霸主变成二流国家的原因都要由英国的大佬们说了算。英国大佬们说:“咳,这个问题的关键啊,就在于1588年我们英国海军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
舰队之于国家,就好比是兵器之于武林高手。说一个大宗师受了内伤,从此腰酸背疼腿抽筋儿了,我信。说他伤筋动骨、断手断脚,从此退出江湖,我也信。
可要是说他的兵器坏了,从此走上了下坡路……我真恨我自己,当年怎么就信了这种鬼话?这不就是在黑这个武林高手全仗着兵器厉害,离了兵器啥也不是吗!
可通过和爱好历史的朋友们聊天儿,我发现信了这套鬼话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因为在许许多多的历史普及读物上,都是这么写的……比如我小时候读得滚瓜烂熟的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不仅照搬了这个说法,还配有一幅嘲讽西班牙人骄兵必败的插图,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瓜儿。
于是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被带节奏带到沟里的事儿,还有哪些呢?(当然,不一定都是英国人带的节奏,很多时候都是被英国人带了节奏的人在带节奏。)
英国有一个绰号叫做“搅屎棍”,就是说英国要保持欧洲大陆的均衡,绝不能容忍哪个国家统一欧洲。可是欧洲大陆上的君主们,又普遍怀揣着复兴罗马帝国的梦想。英国人搅屎的手段除了钱袋子、枪杆子当然也少不了笔杆子。他们不会说老子就是要使坏!就是要搅屎!就是要两面三刀玩你们!于是他们换了一个看上去很美的说法:反对专制就是好,限制王权才是王道。
你肯定听说过一个词儿:封建专制。其实这个词放在中国的语境下成立,放在欧洲根本就不成立。因为在我们的语境下,封建这个词儿多了一层含义:保守,泥古不化,不开放。而在欧洲,封建就是指分封诸侯,封土建国。在这种制度下,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也就是我手下的手下不是我的手下。所以在欧洲,想要专制,必须反封建,也就是从贵族手中夺权。
英国先是和法国打了百年战争,然后两大家族又为了争夺王位打了三十年的玫瑰战争。结果英国的大贵族就死得差不多了。最后两大家族联姻,生下的孩子就是亨利八世。所以亨利八世才能想脱离天主教会就脱离天主教会,想换六个王后就换六个王后。这要是换在别的国家,教皇一声令下,大贵族们有了起兵反对国王的理由,国王就只能迎风冒雪去跪在教皇门前忏悔。
欧洲大国的现代化历程有一个规律:
第一步,集权。君主通过联姻、战争、算计、糖衣炮弹等手段从贵族手中夺权,变成专制君主。
第二步,限制王权。专制君主干得好的时候大伙还可以忍耐。等到君主犯下严重错误,或者君主没有能力驾驭至高权力的时候,爆发革命,变成现代国家。(小国完成现代化要比大国容易得多,但很难做到独立自主。)
如果一个欧洲大国,还没有完成集权,就去限制王权。那结果必然是一盘散沙,被邻居吃掉。@西班牙帝国、@波兰。
英国率先实现君主专制的时候,法国也有了集权的趋势。正常来说当然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搞法国。但是西班牙帝国的突然崛起打乱了英国的计划。西班牙虽然还没有完成集权,但是因为发现了美洲的银矿,发了横财,又因为和联姻继承的关系,和神圣罗马帝国成了一家。有名无实的神圣罗马帝国和暴发户西班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算英法联起手来都不是西班牙的对手。
菲利普二世在位时,是西班牙帝国的黄金时代。他把法国势力赶出意大利,把奥斯曼土耳其势力赶出地中海,还兼任了葡萄牙国王,更把手伸到亚洲,通过菲律宾和欧洲人眼里美女如云、黄金遍地的人间天堂——大明王朝做起了生意(菲律宾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菲利普二世而起的)。随着菲利普二世的成就越来越高,西班牙国王的集权程度也越来越高。完成专制、征服英法、统一欧洲,对于菲利普二世来说都不是梦。
四百多年来,英国人热爱伊丽莎白一世确实是有道理的。如果她选择嫁给菲利普二世,英国的新教徒或许会失望,或许会闹事,英国或许会沦为西班牙的附庸。但是伊丽莎白本人再也不用担心西班牙人杀到伦敦,把她抓去罗马,先羞辱,再拷打,最后送上火刑架。如果她和菲利普二世生下女儿,可以继承英国。如果生下儿子,那么这个孩子将君临西班牙英国联合君主国。但是她克服了恐惧,抵制了诱惑,机关算尽地阻止西班牙吞并英国。
无论伊丽莎白一世选择对抗黄金时代的西班牙是出于对国家的热爱,还是对权力的执著,抑或只是出于童年的阴影而抗拒婚姻,她都为英国的独立作出了牺牲和贡献。但是我们又不是英国人,就没有必要替她吹牛了。
这就好比,野原新之助说他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这没什么问题。但是樱桃小丸子如果真的就此以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就是野原美伢,那就是傻得可爱了。
西班牙的衰落,是因为直到20世纪,佛朗哥将军的时代才完成专制,比英法晚了好几百年。西班牙长期没能完成专制的原因很多,但最突出的表现无疑是尼德兰问题。
尼德兰问题的形成,首先是西班牙没有处理好和尼德兰的关系,其次才是英法等国通过支援尼德兰,给西班牙使绊子。用一句烂俗的心灵鸡汤来形容,就是使你疲惫不堪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你鞋子里的一粒沙。每当你想把鞋脱了,抖两下的时候,总有人窜出来推你一把。
陆
1555年10月25日星期五,下午三点左右,在尼德兰的首府布鲁塞尔召开了一次重要的会议。尼德兰17个省的代表被召入皇宫,在大厅里集合。到场的还有获得金羊毛勋章的骑士、尼德兰三个国务委员会的成员以及许多高级贵族。对此感兴趣的群众也被允许在栏杆后面观看这次会议。当贵宾们就位之后,大厅的门打开了。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靠在年轻的奥兰治亲王威廉的手臂上蹒跚走入。他们的后面跟着卡洛斯一世的儿子菲利普二世。虽然当时卡洛斯一世只有55岁,但身患癫痫和痛风的他已经是没有别人的搀扶就几乎不能行走的人了。当他发言时,也必须倚靠着奥兰治亲王才能保持站姿。他谈到了自己对祖国的热爱,以及在40年执政生涯中做出的许多牺牲,他请臣下们原谅他的过失,并且恳求他们像忠于他那样忠于菲利普。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大厅里没有一双眼睛是干的。
风烛残年的皇帝如何能够想到,这个房间里最靠不住的人,恰恰就是他紧紧依偎着的那个小伙子——后来成为荷兰国父的奥兰治亲王威廉。
二十二年前,威廉出生于一座童话般的城堡,威廉的父亲,只是神圣罗马帝国一大堆毫不起眼的伯爵之一。不出意外的话,威廉也将走上与他父亲别无二致的轨迹,以乡村管理者的身份平静地度过一生。
威廉的意外发迹,源于他伯父的悲剧。这位伯父娶了奥兰治亲王国(当时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家,现在在法国境内)的女继承人,两人育有一子。不幸的是,这个独子尚未来得及婚娶就战死沙场。于是夫妇二人原本准备留给儿子的爵位、封地和财产全部落到了11岁的侄子威廉的头上。
成为奥兰治亲王的当年,威廉被召入布鲁塞尔的皇宫,得到卡洛斯一世的悉心培养。他的人生在瞬间彻底改变:从与自己的爱犬嬉戏打闹,同父亲一同巡视佃农,或者在夜晚跟弟弟妹妹坐在壁炉前讲故事的淡雅生活,一下子变成了充满宴会、假面舞会、马上长枪比武及坐等画师为自己画像的日子。
他刻苦学习,掌握了多门外语。语言天赋不仅使他当上了皇帝的秘书(准确的说应该叫侍从),获得了参加国务会议和外交场合的机会,更在他后来争取外国援助,反抗西班牙帝国时派上了大用。
威廉18岁这一年,皇帝亲自做媒,给她介绍了尼德兰大贵族的女继承人。这次联姻之后,威廉成为尼德兰最有钱的人之一。(有的材料里说他就是尼德兰首富。)
20岁时,威廉已经以陆军中将的身份,多次领兵与法军周旋。
卡洛斯一世的退位典礼上,22岁的威廉以侍从长的身份从头到尾搀着皇帝,看起来比父子俩还亲,给在场的高官显贵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至此,无论是爵位、财富、知名度,还是内政、外交、军事经验,威廉一样都不缺了。
把亲生母亲囚禁四十年的卡洛斯一世,对威廉如此的疼爱和栽培,显然有他的政治考量。这位皇帝在尼德兰长大,知道当地人特别能赚钱,也特别不服管的特点。知道对付这帮人,一是要守住底线,二是要哄他们掏钱。一旦撕破脸,就等于杀鸡取卵。在他写给儿子的帝王手册里,除了说法国人都是三分钟热血的地图炮,也有尼德兰人尤其排外的人生经验。所以,派到尼德兰的官员,最好从小就在当地接受熏陶。
卡洛斯一世知道,在西班牙长大的儿子与尼德兰人相处得并不愉快。他需要给儿子培养一个好帮手。这个帮手需要欠下哈布斯堡家族永远还不完的恩情,以保证他的忠心。同时这个人又需要扎根尼德兰,和当地的贵族、商人、老百姓都处得来,这样才能做帝国与尼德兰关系的润滑剂。根红苗正、仪表堂堂,使人如沐春风的威廉被皇帝当做了最佳人选。
菲利普二世继位以后,任命威廉为尼德兰国务会议成员,兼任尼德兰17个省里最富裕的3个省的总督,更授予他哈布斯堡家族最高奖章——金羊毛勋章,使威廉成为金羊毛骑士团的成员。
为了减轻读者的记忆负担,本文只有到了非写不可的时候才会加上年份。1559年就是这样一个非写不可的年份。这一年,西班牙和英国作为战胜国,与战败国法国签订了《卡托-康布雷齐和约》。威廉作为西班牙的谈判代表之一,来到了巴黎。
当时的法国国王,是不敢和卡洛斯一世单挑的“骑士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儿子,名字大伙也不用记了。反正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按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在比武大会上被一根烂木头戳死。(诺查丹玛斯关于1999年世界末日的预言,在我小时候很火过一阵子。)
这位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法国国王向威廉透露了一个机密:和约里还有一个秘密条款:法西两国在镇压新教徒一事上相互支援。
这对于在新教家庭长大的威廉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可是作为西班牙的谈判代表,他总不能在法国反对自家国王提出的条款。接下来的两三天,不管法国国王怎么和他谈笑风生,威廉都一言不发。从此,人们就叫他“沉默者威廉”。
那么问题来了,在沉默的这几天,威廉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我是一个荷兰的小学生,我会说威廉是在思考尼德兰的命运,他的沉默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沉默,是对西班牙暴政无声的谴责。
如果我是一个西班牙帝国的小吏,我会说威廉的沉默是他忘恩负义、阴谋分裂国家、泄露国家机密、里通外国、无颜面对先帝的前兆。
好在我只是一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路人甲。设身处地地想,一个人以为自己是领导的心腹。结果发现领导在这么大的事儿上有意瞒着他,而且这个事儿既敏感,又和自己息息相关。正常人的反应当然是既愤怒又害怕,既委屈又寒心。
威廉需要找人商量,也需要通知亲友们做好逃难的准备。于是在谈判结束前,他向法王请假,回到了尼德兰。在这件事情上,法王的表现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既然菲利普二世有意向威廉隐瞒秘密条款,他就不大可能不叮嘱法王和他一起隐瞒。可法王不仅告诉了威廉,还当着他的面,大谈特谈他打算怎么把新教徒们搓圆捏扁。
更诡异的是,为了保证和约能够顺利落实,威廉既是谈判代表也是人质。可他居然说回家就回家,法王也爽快地放行。这不就是诚心想让威廉回去搞事情吗?
柒
1559年8月的尼德兰三级会议上,尼德兰的高层们突然向菲利普二世提出了多项激进的要求:比如召回西班牙官员(总督除外),比如撤出西班牙军队,还比如减税。
当月,菲利普二世离开尼德兰,将首都迁回了西班牙。在即将上船时,国王对威廉说自己完全清楚,如果没有某个地位更高的人牵头,尼德兰高层绝不敢这般轻慢于他。某个地位更高的人显然指的是威廉这个奥兰治亲王。威廉拒不承认,说这一切都是大家伙的意思。这让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的国王顿时火冒三丈,他抓住威廉的胳膊怒吼道:“不是别人,就是你!就是你干的!”
但是生气归生气,菲利普二世还是答应了这些过分的要求。而且在之后的好几年,虽然国王再也没有给威廉升官,但也一直没有拿他怎么样。如此忍气吞声,是因为菲利普二世当时实在是缺钱缺疯了。他刚继位时,尼德兰三级会议承诺九年内向他提供360万金币的巨款。为了这笔钱,菲利普二世一忍再忍,答应了很多想起来就要抽自己嘴巴的要求。镇压新教徒的法令也一直雷声大雨点小,没有认真执行。为了弄俩钱儿花,受了这么多年的气。这还被人骂了几百年的专制独裁。
菲利普二世镇压新教徒的法令严酷得有点儿可笑:不改宗天主教的新教徒要处死,改宗天主教的也要处死。区别只在于死法儿不一样。愿意悔改的,男人斩首,女人活埋。不愿意悔改的,绑起来烧死。
九年期满之后,这种根本不给人留活路的政策被要求认真执行。新教徒们有的被杀、有的跑路,有的准备起义,尼德兰的商业因此大受影响,这又导致很多温和的天主教徒也对国王的这道法令心怀怨念。
再来说说威廉这几年的表现。我不想把他吹捧成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革命领袖,也不想把他描述成一个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理性中立可观地说,威廉是个人精儿。
这些年他似乎是想领导一条中间路线:政治上不要求独立,但是要争取更多自治的权力。经济上,国王特别缺钱的时候尼德兰可以帮他应个急,但是过后得通过减免税收进行补偿。宗教信仰上,实行宽容政策,大家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这条路线能够实现,西班牙和尼德兰自然也就不用打仗了,听起来很love&peace是不是?可是荷兰的国父绝不是单凭love&peace就能当上的。中间路线只是他公开的一面,这种路线可以让他在设想乃至谋划起义的同时,对外依然可以表现出一副誓死效忠的样子。私下里,他既做好了起兵的准备,又做好了跑路的安排。
九年期满后,面对国王的高压政策。尼德兰的高层分成了主张起义的左派和主请愿的右派。左右逢源的威廉一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抵制菲利普二世的宗教政策,一边在起义的问题上主张先看看局势再说。
高层们还在开会研究的时候,400名地位较低的贵族已经行动了起来。他们打扮成乞丐的样子去找菲利普二世的姐姐,也就是当时的尼德兰总督。他们穿得楚楚可怜,满嘴阿谀奉承地递交请愿书。但嘴上挂着谄媚笑容的同时,他们的手却一直在比划玩儿枪的动作。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很像是某些不正规清债公司雇来的滚刀肉。但是当时还没有人见过这种行为艺术。一脸懵逼的女总督承诺暂停镇压新教徒,同时以试试看的心态向国王请求大赦。
或许是出于引蛇出洞和缓兵之计的考虑(很多新教徒都是“地下教徒”,而当时西班牙在尼德兰没有驻军),菲利普二世基本满足了“乞丐”们提出的要求。按照正常的剧本,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在皇帝无情的哄骗之下,无辜的尼德兰群众错过了武装起义,争取独立的最佳时机。在沉重打击了腐朽的西班牙帝国之后,尼德兰革命悲壮地失败了。
但是故事的走向完全脱离了套路。请愿成功之后,尼德兰的新教徒是浮出水面了不假,但是大赦也让海量的外国新教徒进入了尼德兰。在这些人的带动之下,又有很多天主教徒也改宗了新教。这样一来,国王要对付的新教徒,就从见不得光的一小撮,变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一大片。
由于当初请愿的那400人化妆成乞丐的关系,乞丐套装迅速成为爆款。千万不要小看了这身打扮,它实际上透露出一种叛逆的倾向。举例来说,如果你要从一群初中生里选拔出几个小太保,那当然要优先考虑那些不好好穿校服的同学。这一点被沉默的威廉敏锐地捕捉到了。当然,他不会直接出面,而是派他的弟弟把两千名“乞丐”组织了起来。
然后威廉的弟弟就带着“丐帮”的骨干成员,再次找到女总督,要求她接受威廉等三名本地高层的“指导”,否则他们就会向外国请求援助。(真不愧是贵族,抢班夺权都说得这么委婉。)由于女总督的答复含糊。威廉立刻采取行动,在德国招募了4000名骑兵和40个连的步兵。
眼看大势不妙的菲利普二世只好宣布之前的大赦是受人所迫,不能作数。但他现在要应对的局面比当初大赦之前还要糟糕得多。就在威廉的实力一天天壮大,菲利普二世荡平尼德兰的目的越来越难以实现的时候。故事又一次出现了转折。
由于粮食歉收和大量外国新教徒涌入尼德兰。谷物价格暴涨到了空前的程度。吃不饱饭引发的不满很快发酵成了暴乱。暴乱自然免不了打砸抢。一个完美的打砸抢对象需要具备三个条件:讨嫌、没枪还有钱。这时候就是让尼德兰的一头驴来选,它也会冲向天主教教堂。
这场暴乱的残酷与爆裂,让尼德兰人自己都吃了一惊,很多“乞丐”和原本打算反抗的尼德兰高层都转而效忠于国王。但派弟弟要挟过女总督的威廉,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干脆从幕后走到台前,从暗戳戳的搞事情变成公开与帝国作对。他精心打扮、到处演讲,宣传宗教和平,号召尼德兰的各大城市为整体的防务提供资金,以抵抗马上就要到来的西班牙大军。
但彼时的尼德兰人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国家认同,家国情怀。各大城市只愿意花钱提高自身防御力。在整体防务上全都表现得抠抠搜搜。要说威廉真不愧是帝国的中将出身,当他听说菲利普二世派绰号“铁公爵”的军事强人成为新任尼德兰总督时,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跑路。
铁公爵时年六十岁,四十年前他占领教皇国,二十年前他横扫法兰西,十几年后他又将打垮葡萄牙军队,使菲利普二世统一伊比利亚半岛。他的名言是:“陛下,死人是不会发动战争的”。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铁公爵也可以算是威廉的贵人。因为在他来到尼德兰之后,把能够和威廉争夺起义领袖身份的社会名流全杀了个精光。本来在经历过暴乱之后,尼德兰人叛逆的风气已经大为消减。可是经过铁公爵坚持不懈地屠杀,人心再一次地倒向了威廉。
1568年,沉默的威廉组织三路军队攻入尼德兰。长达八十年的荷兰独立战争就此打响。
我们也不能说威廉的军事水平稀松平常,毕竟与他较量的好几代尼德兰总督都是16世纪最优秀的将领。尽管威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地吃败仗,但他屡败屡战,干打不死。用诸葛亮的话来说,就是善败者不亡。甚至有一次,威廉的军队遭到夜袭,在手下所有人都死光了的情况下,威廉还是能够逃出升天,东山再起,确实了不起。
枪杆子不硬的威廉,笔杆子却非常硬。他的宣传机构把所有的事件都加工成对他有利的版本;铁公爵的任何一处黑点都被大加渲染。至于威廉招来的那些雇佣兵怎么烧杀掳掠自然是一概不提。尼德兰各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他的宣传册和宣传画。图文并茂还嫌不过瘾,人家还要专门制作歌曲来宣传威廉的英雄形象。其中最有名的一首就是现在荷兰的国歌《威廉颂》。(喜欢看世界杯的朋友一定会注意到荷兰人特别喜欢橙色。荷兰国家足球队就被称作橙色军团。是的,你猜的没错。奥兰治其实就是orange。)
几年过去,在铁公爵朝中对头的提醒下,菲利普二世终于意识到铁公爵造成的问题比他解决的问题还要多。之后的几任尼德兰总督都采用软硬兼施,又打又拉的办法。到了1579年,南北尼德兰分道扬镳。南尼德兰诸省签署盟约,向西班牙帝国投降(这就是后来比利时的雏形)。北方省份也签署盟约,约定各省不得单独同西班牙议和。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北尼德兰要求的也还是自治,西班牙国王和奥兰治亲王的关系也还留有一丝余地。可是1580年,菲利普二世兼任了葡萄牙国王,正是心潮澎湃,鼻孔看人的时候。被冷落多年的铁公爵也因为平定葡萄牙的大功被封为葡萄牙副王。在这种不利于和谈的政治气候下,菲利普二世设立了“刺杀奥兰治亲王大奖”(戏称,其实是一道法令):杀死威廉的人将得到三大好处:
1. 有罪的,一概赦免。
2. 不是贵族的,马上封为贵族。
3. 2.5万金币。
这下双方的关系再也没有了缓和的余地。1581年,北尼德兰宣布弃绝对国王的效忠,推选威廉为执政,成立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俗称荷兰共和国)。
捌
1584年,威廉遇刺身亡。威廉的次子莫里斯是一位彪炳史册的军事天才,他鼓捣出来的莫里斯方阵打破了西班牙方阵不可战胜的神话。但是那都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莫里斯还只有17岁。在他变身成超级荷兰人之前,需要有外力帮他扛上几年。
荷兰国父的遇刺身亡使伊丽莎白一世终于下定了与荷兰结盟的决心。女王派出她爱了三十多年,差点儿就成为英国王夫的男人——罗伯特·达德利伯爵率领六千名士兵支援盟国。但是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什么远程遥控、克扣军饷啦、派人监军、隔三差五敲打啦这些糟心的把戏一样都不少。伊丽莎白一是要防着达德利伯爵成为荷兰国王,二是要控制火候,不想把西班牙帝国的火力吸引到英国本土。
事实证明,德达利伯爵对女王的忠诚和爱情经受住了考验,无论女王怎么让他难堪,怎么防他如防贼,怎么虐他千百遍,他都待女王如初恋。但是女王能管得了达德利伯爵变不变心,却管不了西班牙国王打不打英格兰。于是就有了前文写过的无敌舰队远征英国的一幕。
经过近二十年的互殴,撑不下去了的英国在伊丽莎白一世去世的第二年(1604年)向西班牙承诺不再干涉荷兰起义。英国之前给予荷兰的经济和军事援助也将全部撤回。并且,英国的港口也开放给西班牙作为进攻荷兰的海军基地。也就是说,英国先是帮荷兰扛了近二十年的雷,又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抛弃了荷兰,而且还给西班牙拎包儿。不过这不等于英国之后就不再为荷兰的独立做贡献了。1625-1630年,英国又和西班牙打了五年。
原本,英国议会群情激奋想和西班牙人刚正面的时候,国王却非要和西班牙联姻。王储也被西班牙公主的美貌迷得五迷三道。可是当时西班牙王室硬气得很,瞧不上英国这位太子爷。1625年,王储成为国王,就想通过和西班牙开战转嫁一下国内矛盾。结果英国军队被西班牙各种花式吊打、摁在地上想怎么摩擦就怎么摩擦。英国国王为了填补财政上的窟窿,和议会之间的矛盾越闹越大,终于导致英国内战爆发,国王的人头都被砍了。等到英国内战结束的时候,荷兰已经独立,西班牙帝国已经衰落了。
在英国人大言不惭地自诩为葬送西班牙帝国主要推手的时候,法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记得《西班牙帝国衰亡史·上篇》开头提到的法国和西班牙边境线上的小国纳瓦拉吗?
1589年,由于骑士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子孙全部死绝,他的孙女婿——纳瓦拉国王亨利成为法国国王,史称亨利四世,法国由此进入波旁王朝。(就是路易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的那个王朝,这一堆路易都是亨利四世的子孙。)
在亨利四世当上国王之前,法国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已经打了三十年的内战。这场内战有血腥呢?亨利四世和法国公主的婚礼都叫做血色婚礼,因为在婚礼庆典期间,太后策动天主教徒对新教徒发动了大屠杀。(太后连亲闺女的婚礼都不放过,那三十年法国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场内战不是两军对垒的那种传统内战,而是全民陷入仇恨和恐慌的残杀。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法国人变得浪漫了起来。因为即便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厨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趁着还有命在的时候,能怎么嗨就怎么嗨。
作为法国新教一派的领袖,亨利要对付的除了国内的天主教派,还有天主教派的金主爸爸——西班牙。西班牙甚至不需要天主教派获胜,只需要这两派长期打成平手,让法国人继续自相残杀就可以了啦。
亨利四世的卓越在于,他在战场上比谁都硬,谁不服就揍谁。战场之外,他的身段儿又比谁都柔软。作为新教一派的领袖,他皈依天主教,承认天主教为国教,同时下令保障新教徒的权益,结束了法国内战。然后以让每个法国农民的锅里都有一只鸡为奋斗目标。(至于他一身性病还到处调戏妇女的恶习,法国人也看在他力挽狂澜的份儿上原谅他了。)
小结一下,1584年沉默者威廉遇刺时,荷兰一度风雨飘摇,法国也正在忙着内战。英国站出来,伸出中指,对西班牙说:“你过来呀!”。1604年英国撑不住了的时候,法国在亨利四世的领导下又一次拽了起来。荷兰执政莫里斯的翅膀也已经硬了。
虽然西班牙承认荷兰独立要等到三十年战争之后的1648年(要写三十年战争的话没有几万字下不来)。但在英法接力,帮助荷兰渡过国父遇刺造成的动荡之后,西班牙收复荷兰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1602年荷兰的各大贸易公司合并成了一个巨无霸——荷兰东印度公司。该公司的成立标志着荷兰黄金时代的到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相比,两年前成立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简直寒酸得像是一个皮包公司。)
曾经,西班牙帝国有两大钱袋,一是尼德兰的税收(尤其是北尼德兰),二是殖民地的收入。荷兰独立以后,帝国已经把裤腰带勒出血来。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以后,又集中力量与西班牙帝国争夺殖民地,导致帝国的另一个钱袋也出了问题。
钱袋干瘪之后,西班牙帝国与大明帝国的贸易也深受影响。靠西班牙白银建立银本位的明帝国一下子爆发了通货紧缩。由于明帝国的税收只收白银,通货紧缩导致变相加税,变相加税导致流民四起、天下大乱。这又为荷兰占据台湾提供了机会。同一时期,德川幕府也乐于用一门心思赚钱的荷兰人取代一有机会就想传播天主教的西班牙、葡萄牙人作为日本的贸易伙伴。从欧洲到亚洲,从美洲到非洲,西班牙帝国开始了全线的溃败。
然而在之后的二百多年,西班牙依然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徘徊不前,失去荷兰、失去葡萄牙、失去西属尼德兰、失去直布罗陀、失去意大利、失去美洲、失去菲律宾,直到1918年大流感时蒙受不白之冤,还是在封建和专制之间徘徊。
从中国人的视角来看,很难理解为什么西班牙沉沦了好几百年,都没回过味儿来?然而如果撇开中国近现代史,专注于其他国家的经验,会发现:
精神胜利法是常态,勇于承认自身的问题不是常态。被伤害之后,选择排斥或跪舔的极端立场是常态,批判继承,一切从实际出发不是常态。抱着曾经的辉煌,在迷茫中走一步,退一步,躺一会儿,看一看是常态。放下祖上的荣光,忍受着漫长的苦难,披荆斩棘,在没有路的地方一路狂奔,不是常态。